专访新华社副总编辑夏林:置身变革的年代(2)
这个口述实录体，不是中国新闻工作者的创造。美国芝加哥电台记者斯塔兹•特克尔在采访中，发现用录音机录下来的人的说话特别真实，不加修改地拿过来用很感动人，他更大的发现是他给几十个上百人录下来，突然感觉一下子可以很深入地了解了所身处的这个社会，觉得原来你对社会周围很多人的生活是陌生的。我们现在生活中也能感觉到这一点，你下班的时候，关上门以后你不知道隔壁邻居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上班的时候，站在电梯里不知道同梯的人都在想什么，甚至一个新闻机构大楼里面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隔行如隔山，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们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这样迈克尔就把这些人集纳起来，每一篇报道的体例是这样的：前面有一段介绍，这个被采访人是个什么身份，多大年龄，在什么地方接受的采访，下面就是他整理出来的大段采访录音。我们用句新闻的行话，就是全部都是“直接引语”，不经记者修改还原生活。报道的最后一段讲自己的采访后的印象，记者内心的感受。后来特克尔出了一本书叫做《美国梦寻》，这本书在美国影响非常大。《美国梦寻》我们有些人说他写了一个破灭的美国梦，这是不对的。他是想讲美国这个社会，像万花筒一样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世界观。那么他把他们汇集起来，让很多人谈他的梦想，他的理想，他的愿望，他梦想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现代社会就是这样，机会多，挫败也多，不是每个人想做什么事都能成了的，但是你可以说他的记述呈现了一个真实的美国，后来特克尔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大分裂》，也是录音采访了上百个美国人，看了那以后，有助一个中国人甚至美国人真切地深入地读懂美国。后来中国有个作家张辛欣，完全模仿了这个方法，写了《北京人》。
我认为，他这种写法对中国的新闻工作者有非常重要的借鉴作用。
我们新华社的文体，端庄、大气、凝练这都是优点，但是很多时候我们写稿子不注意具体生动的细节，更多地是采用概括的语言，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刻板的文章。再进一步说有的时候读者不相信我们的新闻，这和我们的新闻过于概括不无关系。如果我们把采访者本人，他在哪儿讲的，他是什么身份，他具体说了什么话，用直接引语来记述，这样真实可信度就大多了。所以第一点是有助于改进文风，端正文风；我还想说的第二点也很重要，有的时候我们需要这种口述实录的框架容纳大信息量的素材。当你采访了一个事情，材料非常丰富需要有大的框架来装它的时候，采用口述实录是很有必要的。像那次采访，小平的儿女们给我们讲了大量的事情，如果我们用通讯的笔法来写，用转述的口气来写，不仅有的时候容易失真，更多时候很难写到这个篇幅，报纸的一个整版，而不这样写，舍弃很多素材就很可惜了。
前面介绍我们来到了北京景山后街的米粮库胡同，这里有一个院子看似普通，但曾有一位世纪伟人在这里生活了20年，走进这个院子周围全是树，竟然看不到楼，好像另一个北京，非常清爽安静。青砖灰瓦的民族建筑元素，让你感觉到一种审美上的愉悦。然后我们坐在金鱼池边追忆往事，那里是当年老人家经常喜欢散步的地方。就开始了他的女儿、儿子、护士等等的聊天，谈着他的生活，具体到比如说他喜欢散步，每天上午十点钟他就不再看文件，准时出来散步。我就问他要走多长，每圈多长？护士脱口就回答“每圈走188米”，这是他的警卫参谋精确丈量过的。老人家过去开始要走20圈，后来身体不好了就减少到15圈、10圈，但他从不带计步器，一直坚持自己数数，走路一句话不说，永远是走最外圈，拐弯的时候也是拐直角。他们又讲到邓小平一生都很喜欢游泳，但又补充说：“老爷子从来不在游泳池里游泳，他愿意到大海里游泳，他觉得在大海里视野开阔有气势。”
邓家的儿女还讲到文革前在中南海里的十年生活。那时海里不提倡种花种草，认为这是一种不好的爱好，地主士大夫的毛病。就在人家都种庄稼种菜的时候，也住在中南海的邓家人关起门来在四个花坛里种了很多花，邓林还一样一样地跟我说了花名：樱花、月季、牡丹、迎春花、玉簪花、太平花，足有十几种，这说明什么，一方面说明邓小平非常热爱大自然，直到后来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也要春天的时候去玉泉山看玉兰花，海棠花开的时候到中南海去看海棠花，一方面还折射了他一个性格，就是毛主席说他的“思圆行方”，凡事有自己的主见，认定的事就不受别人左右。再比如说讲到他读书的习惯，我看到他书架上的书，有的书都很陈旧了，卷边了，但是他看过的书翻开后很干净，从来不在书上作批注，甚至连重点符号他都不做。另外他从来不写日记，所以文革时造反派到他们家去要搜两样东西，一个东西是存折，看他们家存了多少钱，邓小平根本不存钱；一个东西就是日记，他们家一本日记都没有，一页都没有，他从来不写，这虽然是他的生活习惯，但折射了在那个时代生存过的党的高级干部的政治智慧，一种政治上的老练、成熟、警觉，总之你看上去是生活，但这些生活细节使人了解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的真实老人。他好像就坐在我们的身边，他有他的喜怒哀乐，他有他的生活习惯，但又从这些细节中你可以看出一个政治家不同凡响之处。邓小平的书架上，有《马恩选集》，也有《资治通鉴》。他女儿邓榕告诉我，他们家里没有摆放《马恩全集》，但小平同志博览群书，专门拿出时间翻阅了一些相当有意思的书籍，那天邓榕还拿一本书给我看，是冷战前沿思想家乔治•凯南的传记，这本书小平同志生前认真地看过。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具体地说是1946年2月9日的莫斯科选民大会上，斯大林发表重要演说后，美国国务院要求驻苏大使馆评估这个讲话，乔治•凯南作为使馆参赞，给国务院发回了著名的8000字长篇电报，首次提出了冷战思维概念“遏制”。从那时开始他提出的这些想法慢慢地成熟、升华、概括，最后成为东西方两个阵营对抗的冷战思想的重要发端，这些东西小平同志都很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伟大人物能把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带上正轨？这绝不是说，他有过去革命斗争的经验和信念，有一个老革命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坚定，就足够了，并不是这样的。
我们把这些细节都写进去，为了真实可信，将他亲人的话都作为直接引语来写，这时候我就想起了斯塔兹•迈克尔，他的口述实录非常适合，果然我们这样做了以后，效果很好。后来这个稿子经当时的新华社总编辑南振中、常务副总编辑兼副社长何平签发，在通稿线路播发，首都各大报《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都是整版刊载的，而且同时配发了新华社记者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也是首次向读者披露了小平生活的那个庭院的景观，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报道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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