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专业素养与使命意识

——试谈G20峰会芮成钢采访奥巴马所引发的争议

    近日，在韩国举行的G20会议行将闭幕之际，央视记者芮成钢与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记者招待会上合力演出了一场事关采访权的新闻攻防战。采访者和被采访者各自运用老练的言语修辞技巧，在特定的政治传播场域中，进行了一场极富象征意义的对话。芮成钢在本次采访中的表现，在国内媒体圈和舆论界引起不小的波澜，赞扬者众多，提出嘲讽批评意见的也为数不少。笔者认为，与本次峰会的特殊背景结合在一起考察，芮成钢“抢话筒”事件，其蕴含的意义已超出新闻采访本身，其表现瑕不掩瑜，展现出一个优秀新闻人的专业素养和使命意识。

　　一

　　为了更客观地讨论问题，有必要对当时的语境进行回溯。G20首脑峰会是一场有关国际政治经济合作的重要会议，但作为对全球经济发展担负突出作用的中美两国，却在一系列议题上各执一词，暴露出明显的意见分歧。各国媒体普遍认为会议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因此，奥巴马在记者招待会上并无值得炫耀的政绩来宣讲。

　　记者招待会上，美方有意识地接连安排4位随总统出访的美国知名新闻机构常驻白宫记者提问。这些记者与奥巴马极为熟络，提出的问题也大多落入白宫方面早有准备的议题列表中，因而尽管奥巴马应对提问谈笑风生，对答如流，展现了其良好的应对口才，但是仅从内容来看却仍然乏善可陈，缺乏亮点，只是在不断重复美国令人失望的经济复苏承诺。① 而从事后重播的现场录像来看，奥巴马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并在最后一个问题上主动把采访权交给来自东道主韩国的记者，希望能够平衡来自美方单方面的意见表达。也就在这个时刻，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在奥巴马抛出橄榄枝，多次诚恳邀请之下，却没有任何一位韩国记者愿意举手提问，现场气氛颇为尴尬。这时候，芮成钢果断举手应答，以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吸引了奥巴马的目光并得到话筒，对话就此展开（因对话文本已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本文不再赘述）。综观整个采访过程，笔者认为：

　　首先，芮成钢抢夺韩国记者采访权的说法并不成立。在G20这样重要的政治峰会上，具备良好素养的记者都有努力接近政治人物获取言论表态的职业冲动，而新闻发布会就是这样一个允许记者自由发挥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场所，表面上提问者与被提问者都是平等的，何况与美国总统这样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过招，在现场各类摄像机镜头的聚焦下，记者的胆量很容易被唤起。据芮成钢事后接受国内某媒体专访时称，正是韩国同行的犹豫和专业素养不足（既有英语水平，也有准备不充分的问题）成全了他抢话筒的机会。② 这个机会的成功率太低，但芮成钢抓住了，也就更不愿意轻易地放弃。

　　其次，芮成钢坚持提问不构成对被采访者的无礼，反而激发出善用采访技巧的生存智慧。在镜头中，奥巴马的确委婉地表示拒绝接受芮成钢的采访，仍然希望有韩国记者来接替。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韩国记者起身，那么芮成钢就将被推入尴尬的窘境。但芮成钢以退为进，转身向在座的韩国记者微笑提出，能否请韩国记者允诺代表他们向奥巴马提问，并用了一个英语设问句，“是或者不是”（Yes or No），将稍显紧张的现场氛围又拉回提问者可控制的局面。幸运的是，韩国记者依然没有呼应奥巴马，几秒钟内芮成钢再次做出反应，抛出“请总统抓紧时间回答一个亚洲人的问题”（Take quick, one question from an Asian）。这样一来，棘手的皮球再次被踢回奥巴马的脚下。在万众期待下，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位已具备采访正当性的中国记者。因而奥巴马接受提问这一行为本身就象征着芮成钢采访技巧的成功。

　　针对这一片段，国内有媒体人士批评芮成钢在奥巴马谢绝采访时仍然坚持提问，并提出所谓的“代表论”，③是对中国媒体人和公共外交形象的损害。 笔者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这种看法没有认清新闻发布会作为美国对外政策表达的重要渠道作用。罗伯特·恩特曼曾提出理解美国对外政策表达的“瀑布理论”，即强调通过媒介事件的构建和运作来传递美国政府的对外政策信号，有总统参与的新闻发布会更是这种政治传播场域的重要阵地，这种单向度的信息传递通过精心选择的议题设置，使得记者和公众被动地接收来自政府的政策讯息，却无法对其做出有效的反应。④ 就本次发布会而言，前四位美国记者已经较好地实现白宫的宣传基调，但扮演“搅局者”身份的芮成钢则打乱了发布会原有的套路，逆转了所谓的信息“瀑布流”。

　　其三，所提问题本身值得关注。芮成钢与奥巴马交锋的另一个亮点就是所提问题的深度和其外延的广度。一般而言，有重要政治人物出席的新闻发布会现场，采访者倾向于使用语义准确和不带有比附意义的短句，使得被采访者能够清楚领会问题的核心主旨，并进行相关回应。就本次采访而言，芮成钢在获得奥巴马最终首肯接受他的问题后，并没有直接道出他所关注的问题本身，而是首先提出对所谓的解读（Interpretation）一词的不同理解带来的疑惑，认为奥巴马在不同的场合对其政策的解读往往令世界听众困惑，不知该相信哪种理念是他所坚持的，“正如您的话被无数人拿来做自我解读，那么您究竟是基于什么立场来表达它们的？”言下之意，是委婉地批评奥巴马在国内与国际舞台上对于贸易保护主义和全球货币流动性泛滥的双重标准，质疑美国参与本次G20会议的诚意。善于政治修辞的奥巴马显然领会这个问题的棘手所在，在默认问题存在的同时，对芮成钢的质疑进行了回应和自我辩护。从政治话语修辞角度而言，奥巴马延续了以往记者招待会自己对于核心价值理念的反复强调，但与芮成钢的提问相比，奥巴马的回应则逊色不少。⑤

　　芮成钢的这个问题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应对充分有备而来。这种绵里藏针式的提问方式体现了提问者本身良好的政治经济学素养。在事后接受国内媒体访问的时候，芮成钢坦言，自己在今年获得全国“金话筒”颁奖典礼上就曾被问及如若再次遭遇奥巴马会抛出什么问题，并已有所准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芮成钢良好的新闻专业素养以及国家电视台赋予他的使命意识，使得他能够做好充分的准备，在充满不确定因素的环境下最终实现自己的采访任务。

　　二

　　采访奥巴马结束后，在腾讯网、央视网，及新浪微博上所做的调查显示，支持芮成钢的人数比例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表明人们对他的认可。⑥ 但也有部分媒体和媒体人批评芮成钢的表现，认为他不仅有失礼仪，而且过度使用“代表”论，有自我炒作之嫌。南方某媒体刊登署名评论，批评芮成钢的行为对我国对外形象起到负面作用，实属业余表现。随后，芮成钢也通过博客和接受媒体专访，回应了对他的批评。很短时间内，芮成钢再次成为传媒关注的焦点。这场由传媒圈本身制造的媒介事件，其背后的真实意图究竟有些什么呢？ ⑦

　　在笔者看来，这场争论背后预设的价值立场相当复杂，已经超越了采访本身的语境而涉及到对媒介事件及其内容的有效评估。有传媒学者概括出五种能够积极影响媒介因素的内容，包括微观层面的传媒从业人员、传媒日常工作的范畴、传媒组织的目标去向、外围组织的行为，以及最终的意识形态对于传媒内容的影响。 ⑧意识形态是影响传媒内容最为宏观的层次，也具有向其他各个层次渗透的能力。就芮成钢所服务的中国国家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来说，　它所肩负的政治意识形态任务不仅有对内宣传执政合法性和弘扬社会主流核心价值，在对外宣传上也有着以民族国家为本位进行话语传播的强大功能。随着近些年来中国国家实力的不断增强，对“中国模式”的积极探索，以及在不确定因素较多的政治环境下争取话语权的主动出击，国家意识正以新的面貌出现在新闻媒体报道的载体之中。不少价值观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某些重大新闻报道中。作为记者的芮成钢处于媒介事件环链的最末端，处于执行和宣传国家意识的最前沿，因此，以国家为单位的表述在他看来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是支撑其新闻专业主义的基石，所谓的“被代表”一说可能仅仅是芮成钢本人职业特性的某种自然表述。芮成钢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够非常能动地把宏大意识形态主题通过专业素养进行包装，然后寻找合适的表达平台进行对外表述。这种深得现行体制欣赏的新闻素养令那些标榜西方价值理念，客观中立的媒体人士感到不快。因此，与其说他们批评的是芮成钢一人，不如说批评以芮成钢为代表的媒体人在表达国家意志时的集体无意识。

　　而围绕批判“代表论”的另一种视角来自于跨文化传播中的语言传递现象。众所周知，汉语与英语的书面表达往往因为翻译的缘故而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就英文“represent”一词来看，在汉语解释中，除了有“代表，象征”等意义外，还兼有“陈述”、“表述”、“典型地反映”、“意味着”等其他意义。 ⑨按照芮成钢的解释，“represent”在他表述中更体现为“站在某一角度看待这个问题”（特指美国的宽松货币政策）。从当时的场景而言，奥巴马的积极回应（“Absolutely”）也印证了美国总统并没有认为中国记者在刻意行使话语代表权。因而所谓的代表之说可能是跨语境当中出现的普遍问题。在当下中国的社会语境当中，“被代表”这句话已经被偏见化，绝对化，以及娱乐化，这或许也是相关批评中所没有审慎注意到的。

　　三

　　芮成钢是一个不缺乏话题的人物，从2007年在博客上呼吁星巴克撤离故宫，到2009年与奥巴马在伦敦G20上的首次交锋，到今日的“抢话筒”事件，每次都能激起公众持久的辩论。这位年轻且极具职业雄心的央视记者本身亦是关注度极高的新闻源头，难怪有人称其为中国传媒领域的“芮现象”。

　　笔者认为，关注芮成钢并不应仅仅聚焦其本人所具有的明星现象，而应该把他视作新一代中国国际新闻记者成长历程中的典型人物加以追踪和解读。不必讳言，作为媒体人的芮成钢同样也有自己的发展局限，并在历次公众事件中都有所体现。但笔者始终认为，对于芮成钢的媒介批评应持对事不对人的原则，本着实事求是的理性态度，反对上纲上线式的批判模式和去语境化的主观解读。■

　　（□ 贾　敏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

　　注释：

① 11月15日笔者在南京与参加首尔峰会的《纽约时报》驻华盛顿记者Sewell Chan面谈，并确认相关内容状况。
② 《芮成钢回应“代表门”》，《北京晚报》2010年11月16日
③ 《芮成钢们是传播中国国家形象的巨大阻碍》，《南方日报》2010年11月16日
④ Robert Entman, Projections of Power: Framing News, Public Opinion and US Foreign Policy (Chicago, 2004)
⑤ 曹艳：《奥巴马在总统记者招待会上的语用技巧分析》，《新闻记者》2009年第10期
⑥ 《网友挺芮成钢“抢问”奥巴马》，《深圳商报》2010年11月16日
⑦ 笔者在19日通过谷歌新闻搜索，剔除重复新闻，单就有关代表门事件的相关内容就已超过1300条之多，可见其话题具有的争议性。
⑧ 沈国麟：《控制沟通：美国政府的媒体宣传》第1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⑨ 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第二版）》第167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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