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业体制和运行机制亟待改革（上）(4)

　　▲：您这里提到的思想理论是非不清是指什么？它的根源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认识舆论和正确对待舆论的问题。理论是非很多，但都跟这个问题有关。这个问题要从历史源头上讲，毛泽东曾经说过一句话，“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他是40年代讲的这句话，“文革”期间被收进了《毛主席语录》。这句话有两个问题：
　　首先，推翻一个政权当然需要舆论发挥作用，但是舆论能不能造出来？如果说舆论是推翻一个政权的条件，他讲的就是宣传、教育、鼓动工作，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什么叫“造舆论”，舆论怎么造出来呢？古今中外，舆论都不是造出来的。这句话以后留下了很大的隐患。比如林彪讲，革命要抓两杆子，一手抓枪杆子，一手抓笔杆子，这个笔杆子不是舆论啊。到后来，毛泽东又发展了，他把造舆论变成了一种手段。50年代，批俞平伯、批红楼梦、反胡风等，就是他造舆论，解决这些问题以为都要靠造舆论来解决。要反对什么就造出舆论来。造到后来，他碰到障碍了，就提出个口号“舆论一律”。这个口号也是反社会的，舆论怎么可能是一律的呢？1957年反右派的时候，很多好的意见就在“舆论一律”的情况下被压制了。“舆论一律”是违反客观规律的，本来政治意图和社会舆论就不是一个东西，一定的政治意图可以引起一定的社会舆论，但你的政治意图不是社会舆论。他这个“舆论一律”，实际上就是把所有不同意见都给打压下去了。为了发展他的理论，他又援引《论语》中“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话。赫鲁晓夫提出“和平过渡、和平共处、和平竞赛”，这个“三和”今天来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毛泽东认为，赫鲁晓夫讲这句话就把苏联给毁了。实际上，一言不可能丧邦，这个东西是无稽之谈。到了90年代，提出“舆论导向正确，是党和人民之福，舆论导向错误，是党和人民之祸”。简单地评价一种舆论是祸是福，容易把舆论抽象化、绝对化。
　　舆论是客观存在的，是人民利益的诉求。人民有要求就会说嘛，没有什么复杂的。这个是内在的，不能“造”出来。把舆论等同于党的全部宣传教育工作，等同于马列革命理论，这就是毛泽东看法中有错误的地方。我们办报几十年来吃苦头，就吃在这个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报纸在“文革”时期天天要发致敬电，“我们心中最红的红太阳，最最红的，最最最红的……”还要刊登各界的反应。《解放日报》有个老编辑，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采集，就对领导说，给我几个名字，几个地区，我可以照样编出来。反正就是这几句，某某说振奋，某某说很激动，各报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报纸每天都要登群众的反应，可是，哪来什么反应？没有办法，编辑只能胡编乱造。
　　对舆论的错误理解导致我们的新闻工作者不了解、不尊重社会舆论，这是报纸工作脱离群众的重要原因。这不仅是个理论问题，也是个实践问题。把这点讲透，非常重要。现在报纸为什么不好看，因为没有多少群众的东西，都是领导的东西，群众怎么会高兴看呀？
　　其次是舆论和稳定的关系。改革开放必须以稳定作为前提，全国的政局、治安和社会秩序稳定，经济才好发展，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稳定”这个概念有静态稳定、动态稳定之分，如果静态稳定，那就是停止、不动，这不是我们要的稳定。我们的社会发展是动态的稳定。在全局保持基本秩序之下，在发展过程中，某个地方、某个方面有矛盾，引起了不稳定，通过工作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促进了稳定，这应该是社会发展的常态，经济发展的规律也是如此。当然，一定要注意这个不稳定不是全局的，如果全局都不稳定，那国家就不稳定了，也谈不上发展了。现在有一种现象，谁要批评领导，揭露社会阴暗面，就被认为是影响稳定。稳定变成了保护落后、保护腐败、保护消极现象的借口。这种所谓的“稳定”脱离了改革开放的大局，反而成为一种阻碍因素。
　　报纸在促进改革开放、维护社会稳定上是能够发挥重要作用的，要善于识别、尊重人民群众中的利益、呼声，不能把人民内部矛盾笼统地认为妨碍稳定。对极少数破坏稳定的情况，当然要依法处理。有一种口号叫“稳定压倒一切”，不强调什么性质、什么情况，把稳定扩大化了。什么都是稳定了，怎么可能？稳定也要有个范围、有个时间。
　　现在我们报纸的批评报道很少，有批评的话也只是批评菜场的营业员、公交公司的售票员等等，对官员的批评很难，揭发的贪官大多数是已被判刑的。媒体丧失了社会预警的功能。没有预警是因为不尊重群众，不了解群众，忽视了群众自下而上的监督作用。社会舆论当然有正确的，不正确的，积极的、消极的，有的是促进稳定的，也有个别舆论是不利于稳定的，报纸要善于区别对待。但不能用稳定作为借口来限制、控制、封锁舆论。
　　舆论是可以引导的，因为社会舆论有主流的、非主流的。通过报纸，把群众中积极向上、正确的意见反映出来，用正确的理论教育群众，然后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这种引导是了解舆论、反映舆论的不可缺少的过程。但是，把舆论引导当成没有时空限制的，那是没有的。
　　所谓的“舆论导向正确”这一套，就给少数人变相操纵舆论提供了借口。据说有一次开会，讲了63个不准，不准宣传、不准报道等。有些地方也在天天搞“不准”，就是政治需要，为政治服务。比如，发生事故不准媒体报道。为什么？说是怕影响群众，实际上是他们怕否定自己的政绩，何必要向群众隐瞒呢？再比如现在房价这么高，说明工作中有失误，反倒让媒体报道房价已经恢复到正常，实际上是在掩盖事实。
　　所谓舆论导向，实际上是片面地强调为政治服务，统一口径，忽视了群众的正当要求。这个口号导致我们的新闻工作倒退了十年。本来，上世纪80年代报纸是很活跃的，到90年代就沉寂下去。曾经有一种论调说，要反和平演变、反西化阴谋，说苏联之所以垮台，是因为思想搞乱了，舆论搞糟糕了。苏联垮台主要是路线错了，苏联共产党严重脱离了群众，群众生活得不到改善。
　　关于舆论的问题，归结起来就是怎么认识舆论、怎么对待舆论。这个问题不是个小事，关系到我们在思想理论上进一步拨乱反正。
　　现在有的同志往往把新闻工作叫成新闻宣传工作，还有的说是宣传舆论工作。这些说法是不确切的。新闻工作和宣传工作是两个不同的范畴。报纸上的新闻报道还是从客观实际和客体群众出发，收集新闻信息加以传播。它是从客观到主观；而宣传工作则是宣传工作者把已有的宣传意图、宣传内容向他的受众进行灌输、教育。它是由主观到客观。这是两个不同的工作路线。新闻报道本身会产生宣传效果，起到鼓舞教育等作用，但这不是新闻工作者预先设置、编造的。虽然宣传工作者也要了解信息，了解群众的要求进行有针对性的宣传，但这种宣传不是从收集客观存在的事实用以传播的。尽管它也在传播一些信息，但它不是新闻传播。同样，说宣传舆论工作，宣传工作和舆论工作也不是一个范畴，和上面说的新闻与宣传的情况大体相似。这不是一个咬文嚼字的问题，不是一个概念问题，而是对新闻工作、舆论工作怎么正确认识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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